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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王子~~新型態「故事勵志書」【已絕版】
Der Mechanische Prinz
作者:安德列亞斯.史坦哈弗(Andreas Steinhöfel)
繪者:
譯者:高鈺婷
叢書系列:奧林專區精品好讀系列
書籍編號:OLCE014
ISBN:957-0391-44-8
272頁 / 平裝 / 21 cm × 14.8 cm
出版日期:2004 年 08 月 24 日
定價:230元 / 優惠價:207
歡迎大人小孩一起來趟「心靈冒險」


這是一個關於每個人心底小孩的故事,
為心底小孩找一個心靈出口的冒險故事……

 

 

  本書為心靈冒險魔幻小說。

  一個小孩出生的時候,如果母親不在他身邊,那他注定要過著悲慘的一生……,這是馬克斯對自己命運下的注解。

  有一天,馬克斯偶然獲得了一張「黃金車票」,於是,他看得到隱藏起來的、別人看不見的車站;於是,他開始進入自己的心靈庇護所探險;於是,他遇見了專門把人的心臟、手腳,甚至夢境都奪走的恐怖機械王子……。馬克斯就這樣被意外地捲入了一場心靈大冒險,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戰勝機械王子,奪回他的心臟?還是,他真正要戰勝的、面對的,其實是赤裸裸的自己?

  一個認為自己的存在可有可無、一個有著一天到晚爭吵的父母、一個只有心裡假想朋友與他作伴的男孩馬克斯,他過得很不快樂,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如果有天從空氣中消失,也無所謂吧!

  然後,男孩意外發現,這個城市、這個世界竟然有成千上萬跟他一樣擁有「黃金車票」、等待被救贖的車票小孩,原來有許多人和他一樣—過得不快樂……這些人可能是小孩,可能是大人,更可能是從小就帶著心靈傷痕長大的大人,是阿,大人也會有悲傷懦弱哭泣絕望的時候啊!

  每個人的心底都有個小孩,不管他長到多大、年紀多老。很多時候,人們成長了,可是心底那個小孩卻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沒有跟著長大,也因此我們的心靈需要被救贖,需要找到一個「心」出口,才不會在深深的夜裡,再有莫名的空缺感浮上心頭,再有莫名的失落感掉了出來……。

  因此,這除了是本寫給孩子看的奇幻魔幻故事,更是本寫給大人們看的心靈冒險故事。錯過的童年、成長的失落,我們已無法再追回,但我們卻能把握現在,解救自己於心靈自覺的當下。


【延伸閱讀】
※西藏野鬼的禮物,精品好讀系列。
※出賣笑容的孩子,精品好讀系列。
※財富偶戲團──出賣笑容的孩子2,精品好讀系列。

 

 

原文書名:Der Mechanische Prinz

原出版語言:德文。

 

 

 

【關於作者】
安德列亞斯.史坦哈弗 ﹙Andreas Steinhofel﹚

  1962年出生。
  求學時期,專攻英國語文學、美國語文學與大眾傳播學。
  長期浸淫文學領域,是響譽國際的兒童 / 青少年書籍作家,是譯者,也是劇本編寫家,更長期擔任法蘭克福日報﹙FAZ﹚與時間週報﹙Die Zeit﹚之「青少年文學」專欄作家。
  繼前一部暢銷長篇小說《世界的中心》﹙Die Mitte der Welt﹚之後,史坦哈弗在此最新力作中,嘗試把科幻、冒險、成長題材集結在一起,創造出獨樹一格的作品,這是一個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無處不充滿驚奇的故事。

【關於譯者】
高鈺婷


  1976年出生。
  畢業於輔仁大學德國語文研究所,現任職於德商公司。
  熱愛文學和語言,更熱愛翻譯工作,願能為國人與國外文化作品,擔任零距離的譯介橋樑。

 

 

 

0  序曲:約定

1  黃金車票

2  鴿子羽毛

3  倒行電車

4  淚之湖

5  幽暗之心

6  昏暗森林

7  機械王子

8  黃磚路上

9  奇望遠鏡

10 心靈殿堂

11 終曲:舞動的影子 

0 序曲:約定
如果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如果新人生旅程失敗了,嗯,那我至少還可以待在塔倫諾……。

這個故事,跟一個叫馬克斯的年輕人有關。

先講一個題外話,其實我非常厭惡「馬克斯」這個名字;對我來說,沒有一個名字比它來得糟糕。這跟我過去的經驗有關係……我以前曾經認識一個心腸很壞的人,他就叫馬克斯,他只要看哪個小孩不順眼,就會痛毆人家一頓。這個馬克斯,簡直是大家的夢魘;他有一雙又細又長的腿,所以孩子們都管他叫「蜘蛛腿馬克斯」。

在我十七歲那年,蜘蛛腿馬克斯被一列高速行駛的電車撞死了。那時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卻一點都不覺得高興,雖然我有權高興歡呼這個討人厭的夢魘終於消失了……。我總以為,人們應該是在過完滿足的一生後,才會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死去,而且身邊還要圍繞著至親好友……而不是像馬克斯這種死法。我想每個人應該都會樂見別人安穩地死去吧!當然,我並不是為了要哀悼馬克斯才這麼說的。當死神奪走馬克斯的生命時,陪伴他的只有一張床,他沒有妻子和小孩,甚至連一條狗都沒有;街上那些無名流浪狗,每次只要一看到馬克斯,就會發出嗚嗚的哀嚎,然後夾著尾巴逃掉。諷刺的是,在馬克斯發生意外之後幾天,竟然有一個無名氏捐了一組金色保險桿給那輛撞死人的電車……。

這個無名氏絕對不可能是為了哀悼蜘蛛腿馬克斯才這麼做的。一個把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把生命活得一點都不圓滿的人,在他生命走到終點那一天,是沒有人會為他難過的,這點是毫無疑的!  

*    *     *

因為蜘蛛腿馬克斯的關係,讓我對接下來你們即將看到的這個故事主人翁的真實名字── 馬克斯,感到反感。這個故事是馬克斯的親身經歷,並非虛構,是真人真事。我和馬克斯第三次碰面時,他請我寫下他的故事。我答應了,因為這真的是個令人嘖嘖稱奇的故事,是個值得寫的故事。但是,我提出一個條件……

「男主角的名字不能叫馬克斯!」這是我提出的要求。
「嘿!這本來就是我的名字!」馬克斯不以為然地說。
「那又怎樣?你去跟你父母抱怨吧!」我逗著他說。
「絕對不能改名字,」馬克斯堅決地搖搖頭,「那要不然我把這個故事交給別人來寫好了……」
「嘿,這怎麼可以,」我試著威脅他,「你小心長大以後,會跟那個蜘蛛腿馬克斯下場一樣慘。」

大人們早就說過小孩子大多是詭計多端的小勒索家,這個馬克斯當然也不例外。他睜大眼睛瞪著我,還一直用鞋尖去撥弄地上的沙子。我們倆坐在柏林動物園裡的一張板凳上,和煦的微風徐徐吹過樹叢,葉子在風中簌簌作響。在馬克斯描述完故事的前一分鐘,他說,「如果事情進行得不順利,如果我的新人生旅程失敗了,嗯,那我至少還可以待在塔倫諾﹙1﹚……」我反覆思考著他的話。

「好吧,我同意用你的真名來寫。」最後,我說了這句話,「但是,我想在這個故事裡加進一段我自己想出來的情節。只要一段就好。」
現在,輪到馬克斯思考了。他需要整整一分鐘時間來思考,他真的想很久。馬克斯最後開口了,「好吧,只要你答應我不刪掉任何一個地方,連一小段都不可以。你敢發誓嗎?」
我笑了出來,「哈,你瘋了嗎?我是一個真正的童書作家耶!怎麼可能完全不修潤故事情節,你這樣會害慘我,我肯定會被那些書評家批評到死的。」
馬克斯沒有回應。只有吱吱喳喳的鳥鳴聲圍繞在我們四周。他非常有耐心地用鞋尖畫著沙子。

「馬克斯,你聽著,我根本可以不必做這件事!這個故事太聳動、太可怕了,沒有任何一個父母親會希望自己的小孩讀到這種書!」我試著講理給他聽。
「可是我還是活了下來。」馬克斯顯得很堅定。
「而且,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寫的是真的。」我故意忽略馬克斯頑固的藉口,「你自己難道不覺得這個故事實在很不可思議嗎?」
「我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了。」馬克斯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我徹底被馬克斯打敗了,我還能說什麼呢?他這麼固執,我再怎麼說服好像都沒用。而且說真的,這真的是一個很好的故事,是我所聽過最好的故事。

「好吧,那就這樣了。」我嘆了一口氣。
「你會保留所有情節?」馬克斯問。
「嗯,我會── 保留所有情節。」我這麼回答他。
「你發誓?」馬克斯又問。
「嗯,我發誓。」我照著他的問題回答著。
 我們倆握了握手,呼,好不容易終於達成共識!
「你什麼時候會開始寫?」馬克斯又接著問。
「今天晚上就開始。」我很積極地回答著。
「嗯,那很好。我先走囉!」馬克斯一付很滿意的樣子。

*    *     *
白日的最後一道金黃夕陽餘暉,穿透了我工作室的窗子,娜娜正在壁爐前那塊紅毯子上睡覺。娜娜是世界上最老的一隻母狗,她太老了,眼睛有點瞎了;對了,她同時還是世界上最醜的一隻母狗。我很多朋友簡直不敢相信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醜的狗。娜娜好像是因為前任主人家裡的小孩,被她醜到不行的眼神嚇到,而且還作惡夢,才會淪落到動物收容所;然後,我就把她撿回來了。

此刻,有夕陽的餘暉,還有一隻沉睡的、醜陋的狗。
我坐在我那破舊的書桌前,從前面的窗戶望出去,動物園就在幾公里外的地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父母正在收拾環境,然後讓那些生來就愛勒索的小孩兒寶貝坐在腳踏車上,準備回家。而我呢?我正試著為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起頭,準備履行我的諾言。

馬克斯……又是你,一想到這名字,又不禁讓我怒火上升。


注解
1:塔倫諾城﹙Talenon﹚:本故事裡一座心靈庇護城市的名稱。

(我想閱讀更多內容)

 

1  黃金車票

有了這張車票,你就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你還能在任何地方隨意、隨時地下車……。

這世上似乎總在不停地發生一些可以完完全全改變一個人的事情。有人很願意花好幾十年的時間去等待這樣的機會,等到年華都老去了,卻還是碰不上。於是,他們在等待的過程裡鬱鬱寡歡,直到臨死那一刻,他們還是相信如果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個時刻,能有些轉變的機會降臨身上,一切都會不一樣,生命可能會更美好……。

馬克斯的命運就和大多數人不同,他並沒有花上一輩子時間等待,而機會就這麼突然降臨了。他的一生就在某個星期六改變了,那時,的確也是個刻不容緩的時刻。我甚至敢這麼說,這件事要是發生在星期天,那可能就太晚了。這話怎麼說呢?

馬克斯在那個星期六遇到一個女孩子,還跟她說了自己的身世。他是這麼說的,「一個人要是出生的時候,母親就不在身邊照顧他,這個人的一生注定會很悲慘。」當然,他知道,要是別人聽到他這麼說,一定會覺得他很蠢。

其實,馬克斯說的一點都沒錯。打從出生那天起,母親就完全忽略他的存在;從有記憶開始,父親也從來沒注意過他。馬克斯就是在這種「我是世界上最不被在意、最可有可無的人」的可怕想法中一路成長過來的。父母幾乎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有時甚至忘了他其實還沒吃飯……。當父親皺眉頭看著他的時候,他心裡很明白,父親其實是努力在想,這個站在他面前的男孩到底叫什麼名字?這個男孩穿著一件短到不行的褲子和繃得緊緊的上衣,因為,他的母親從來沒想過要買套合身的新衣服給他。他每年的生日總是被習慣性地忘記;聖誕節的時候,父母為了讓他閉嘴不吵鬧,才會勉勉強強送他一個禮物。

對馬克斯而言,這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一件美好的事情。他常常問自己,他到底是怎麼活到十一歲的;他也常常問自己,會不會他就這麼一直被忽略下去,直到有一天消失不見為止?他會不會終於受不了,然後就像薄薄的霧氣一樣,逐漸消散在空氣中?或是,他會不會因為太憂傷,就躲在自己內心深處,躲在一個全世界都和他無關、所有美好事情也都和他無緣的地方呢?還是,他會不會在某一個星期天,就乾脆死在大量的憂傷裡呢?

一聽馬克斯說完這些話,女孩就完全瞭解了他的意思。
「我出生的時候,母親也不在我身邊。」她說,「所以,我那時候才會被取了一個可笑的名字。對我父母  親來說,我叫什麼名字完全不重要。所以,我就在自己名字前面加了一個字母──T,這讓我原本的名字聽起來好聽多了!」
馬克斯輕輕張開雙唇,小聲地唸著這個女孩的名字,然後說,「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棒啊!」
女孩露出滿意的神情說,「我就跟你說吧!」然後,她剛剛吹出來的那個粉紅色口香糖大泡泡,在嘴邊「噗」的一聲破掉了。

他們接著就一起把所有的字母唸過一遍,可是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放在馬克斯﹙Max﹚名字前的字母。這下馬克斯真的覺得很無奈,一切真的都無所謂了……。
他對女孩微笑地伸出手,「嗨,塔妮特﹙Tanita﹚,很高興認識妳!」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名字前面不加字母的馬克斯!」女孩的另一個口香糖泡泡又破掉了,「跟我來吧, 我要讓你看一樣東西。」
塔妮特急忙拉著馬克斯往後跑。馬克斯順手看了看手錶,現在是十點二十三分。

*     *      *
距離現在大約是三小時以前的這個週末早晨,也就是七點半的時候,鬧鐘還沒響,馬克斯就已經清醒地坐在床上了。廚房裡傳來一陣吵架聲,父母正吵得不可開交,他已經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接著,他按掉忽然作響的刺耳鬧鐘鈴聲,小聲地呢喃了一下,就拉上棉被把頭蓋住;悲傷,如萬頃波濤向他席捲而來……。

每當父母親又開始互相叫囂對罵,馬克斯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面──一群挑釁好鬥的昆蟲,從他面前飛過。他覺得父母親吵架的時候,就像兩隻氣憤的大黃蜂,總是對著彼此嗡嗡叫,而且還想找機會刺刺對方。每當父母親變成大黃蜂的日子又來到,他已經學乖了,知道自己得更小心一點;否則,可能會很倒楣地落入黃褐色的爭吵地盤,然後被牠們層層包圍。不過,最好的自保之道,還是走為上策。

馬克斯把棉被往上一掀,兩隻腳在床邊晃啊晃,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拉開窗簾,看到一大片陽光灑在前院花園裡,天空一片湛藍,今天可是好天氣呢!他踩著一雙大拖鞋,趴搭趴搭地走進浴室。廚房的門半掩,父母的影子在後方牆壁上晃動著,一會兒交錯重疊,一會兒倏地分開;一會兒變大,一會兒變小。他們有時似乎合為一體,有時又想逃離彼此,這兩個黑壓壓的鬼魂彷彿在跳一支名為「不幸福」的舞。

馬克斯走進浴室,上廁所、盥洗,梳了梳頭髮。他覺得自己今天有點不對勁,整個人昏昏沉沉的。當然,這完全不是因為悲傷;他想,或許他生病了。他走進房間,快速套上衣服,背起背包。站在大門的五斗櫃前,他在思考,需不需要在這種大熱天還把那件太小太窄的外套帶出門?最後他放棄了,他寧願不要。

他穿上那雙勉強還可以把腳塞進去的運動鞋,還試著把頭往廚房探了一下說著,「我待會兒下課後要去找揚。」
沒有人回答他,也沒有人說早安,更沒有人要帶他去吃早餐。唯一可以清楚聽到的,就是廚房裡那兩隻黃蜂的嗡嗡聲,尖銳、惡毒而傷人。

*     *      *
揚,是馬克斯用腦袋想像出來的好朋友與好夥伴。揚,常會想出一堆馬克斯永遠想不出來的卑鄙鬼點子;而且,他們倆常常意見相左,每次都你來我往地爭執個不停。儘管如此,揚還是有很不錯的個人特質:他有滿腹的笑話、他又高又壯,有他在,絕對不必怕那些愛逞兇鬥狠的大個兒男孩找麻煩。更好的是,他還是個很能傾聽別人心聲的對象,只要有任何不開心的事,都可以告訴他,像是馬克斯父母是怎麼樣忽視他的存在──每天早上都不曾關心他是不是吃過了奶油麵包?是不是梳洗過了?也不會問衣服是不是太小、不合身了……等等。馬克斯父母對他這種不聞不問的態度,常常讓他很生氣,總是有一股說不出的氣悶在心底……。

*     *      *
「我跟揚今天下午要去踢足球。」馬克斯試著引起父母的注意。
「很不錯啊!」終於有人注意到馬克斯了。
「我今天可以順便在揚那邊吃飯嗎?」廚房忽然一陣沉默。
「太好了!」馬克斯心想,「沒有回答就是答應了,趁現在趕緊溜出去吧!」
馬克斯關上身後的大門,他站在門口,深呼吸幾下,試著揮去暈眩感。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他感覺好多了。

他慢慢地穿過前院小花園。春天來臨時,母親種在窗台上的一盆盆小花壇,會在陽光下綻放著紅色、黃色等鮮豔花朵。昨天也是一個大熱天,一整天的豔陽照射讓那些小花們在傍晚時顯得乾枯垂頭;於是,馬克斯幫她們澆了點水。他知道他要是不做這件事的話,就不會有人來做;然後,可憐的小花就會枯萎。不過,馬克斯也想著,其實那些花也不是很漂亮,而且她們最終還是要面臨凋謝的命運;到時候,他不就可以省下這個澆水的工夫了,可不是嗎?

馬克斯想著想著,就不經意舉起右腳往一朵大理花踢過去。大理花的頭左搖右晃的,好像在責備馬克斯的行為……「你這朵醜陋的花,我上次不是才幫你們這些不起眼的小東西澆過水。」他再次吸了一大口氣,走到人行道上。一大清早,街區這一頭,人車都還沒開始起來活動、一切都靜悄悄的。他轉進大馬路,地鐵站就在這條路上;在前往地鐵站的路上,可以看到愈來愈多人從四面八方湧向地鐵站。大部分的人都是要去工作,不過,星期六的人潮已經比週間的工作日少一些了。馬克斯放眼看去,沒看到任何一個小孩。

他星期六不用上課,沒有人在星期六會有課。
馬克斯站在售票機前……,「哎呀,真糟糕!我竟然忘了帶皮夾出門。」馬克斯心想,他今天簡直是頭昏腦脹,他的月票就放在皮夾裡;而且,他的零用錢也都在那該死的皮夾裡。不過,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回家拿的,他實在很不想再回去面對那兩隻黃蜂發出的嗡嗡聲,和那種暈眩的感覺。

馬克斯盤算著,「如果搭霸王車被抓到的話,那罰金可真是不得了。」當然,他或許可以裝可憐,把嘴角往下沈,眼睛眨啊眨的,用無辜的表情對查票員說他忘了帶月票。他想,或許查票員會因此放他一馬,或許不會。

不管了,馬克斯決定要冒這個險!如果他真的坐霸王車失敗被逮到的話,那可能已經平息戰火父母親,說不定就會注意到這件事、注意到他;而不是在一大清早,好像閒著沒事準備爭吵,把生活搞得像地獄一樣,還上演那種蠢到極點的影子戲。

「等一下!」馬克斯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馬克斯慢慢轉身。就在車站老舊的紅色磚牆前,有個男人蹲坐在路邊,腳下還鋪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被單,灰白色的頭髮泛著油光,下巴還留著一大撮黑漆漆的鬍子,看起來好幾天沒刮了。男人盯著他冷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其中有好幾顆還掉了。而且,這個人的身體有點殘缺,他的左手穿在花格子襯衫裡,可以看得出是一隻健全的手;而右手的袖子則是往上捲起,只能看到半截短短的暗紅色殘肢,在肩膀下晃啊晃的。那截殘臂的顏色讓馬克斯聯想起聖誕節時,陳列在麵包店櫥窗內的杏仁酒;但不同的是,那截手臂一點也不像杏仁酒那樣吸引人,它看起來像是一隻不小心被切斷,然後被隨便包紮起來的手。馬克斯心想,「如果有人一直盯著那隻手看,那他胃裡的食物肯定會不斷翻攪、感覺噁心;而且,一定會慶幸自己仍然四肢健全。」

馬克斯一看到這個男人,馬上就知道他是誰了。這人不是每天都坐在車站前,大概一星期一次,最多兩次。城市裡所有的乞丐都是這樣子的,他們定期更換乞討地點,過往的人才不會對他們死氣沉沉的眼神感到厭倦,也才會施捨他們一點錢。獨臂男人把錢收集在一個煙草罐裡,馬克斯偷偷瞄了一下鐵罐,裡面沒什麼錢,只有幾個銅板而已。反正,現在也才大清早而已嘛!這乞丐才剛「開工」。

「為什麼要等一下呢?」馬克斯問著。
他不確定這樣反問獨臂男人有什麼意義,他也不確定這種回應夠不夠聰明。反正,也太遲了,獨臂男人已經舉起健全的那隻手朝他揮了揮,示意他過去,並且說著,「來一下嘛!來一下就好,我不會對你怎樣的!」馬克斯因而慢慢地朝他走過去。

「今天所有的查票員都出動了,你逃不了票的。他們遠遠的就會看到你沒有車票。」馬克斯尷尬地往四周看了一下。有些路人在偷笑,讓他覺得很難為情,因為他們都聽到獨臂男人說的話了。
「我又不是故意要逃票的,我只是不小心把月票忘在家裡了!」馬克斯已經走到獨臂男人面前。
「哎唷!那些查票員都是鐵石心腸的傢伙,你如果想用這種理由矇混過去,只是白費力氣而已。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們逮到你,會怎麼對付你嗎?」獨臂男人好像很有經驗地說。
馬克斯心想,「除了登記他的名字,把他留下來、通知父母來帶回去以外,他們還會怎麼樣呢?」
「他們抓到你的時候,會折斷你的右手。那時他們抓到我的時候,就是這樣對我!」獨臂男人說完以後,忽然咯咯大笑,好像覺得他用來嚇唬馬克斯的玩笑話很有趣似的。他那暗紅色的殘臂,隨著笑聲不斷上下抽搐擺動著;這是個令人無法忽略的聲音,所以很多路人都會朝著他看。

獨臂男人的笑聲漸漸停了下來,「給你一個好東西,」他精神奕奕地對著馬克斯說。「一個很適合離家小男孩的東西。我沒辦法再使用它了,它再也沒辦法帶我去任何地方。我想用這個東西跟你換一些零錢。」
「我沒有零錢。」馬克斯說。
「有的,你有。就在你右邊口袋裡。」獨臂男人接著說。
馬克斯把右手伸進口袋,手裡摸到了三、四枚硬幣,一個離家小男孩僅有的硬幣。「這男人怎麼知道的?」
「你不用這麼害怕地盯著我看。你覺得我會看不出一個人他是不是要準備離家去旅行嗎?你覺得我會不知道每個人的口袋裡,總會藏些硬幣嗎?」獨臂男人顯得很從容自信的樣子。

「誰說我一定要給你錢?」馬克斯又說。
這時,男人開始咬牙切齒地說著,這讓他那掉了牙的齒縫又更明顯了。「因為你別無選擇了,不是嗎?」男人像變魔術一樣地伸手往空氣一抓,一張車票馬上就出現在馬克斯眼前。那是張磨損得破破爛爛的陳年車票,馬克斯想,「它一定被一百隻手摸過,喔,不,是一千隻手。」不過,這張車票有個不尋常的地方,那就是它會發出黯淡光芒,就像漆了金黃色油漆一樣。馬克斯可不認為這張車票可以用來搭地鐵。

「你是在開玩笑吧。」馬克斯看著車票嘀咕。
「當然不是。」獨臂男人義正辭嚴、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承認,它是有一點破舊,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嗯,就跟我一樣。不過它會永遠有效,永遠都能用的,沒錯,就是這張車票!我已經沒辦法再使用它了,我不能再用了……可是它的確永遠有效……」
「可是這張車票看起來好像不能用啊!」馬克斯半信半疑地說著。
「誰管它長什麼樣子!外表不能代表什麼。外表只是一個掩飾,外表只是為了隱藏人們的懦弱跟膽小罷了。」獨臂男人更急切地說著,而且還朝著馬克斯移動了好幾步。

現在,馬克斯離獨臂男人只剩一小步的距離;他告訴自己,「我可得讓翻騰的胃平靜輕鬆點才行。」他緩緩地彎下腰,聽到了幾聲噹啷響。原來,他緊握著銅板的拳頭,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從口袋裡伸了出來,把硬幣投入老舊的鐵罐裡了。

「有了這張車票,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獨臂男人又急促地在他耳邊小聲地說,「最重要的是,你還能『隨時』下車。」
馬克斯輕蔑地撇撇嘴,心想,「是啊,是啊,聽起來好像很棒!以前就聽說過有這樣一張車票,聽說可以讓人在任何一個地方隨意下車……這傢伙難不成把我當笨蛋,他以為隨便講講,我就會相信?」不過,他想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已經把身上所有零錢都捐出去了……。
馬克斯伸手接過那張車票。「好吧,還是──謝謝你囉!那我走了,再見。我想我必須離開,不管去哪裡都好。」

「不管你是不是要離開,不管如何……」獨臂男人看著他,「你還是得先跟我握個手。」
「啊?」馬克斯有點呆掉。
「你應該跟我握個手!如果要感謝一個人,或者跟他道別,都應該跟他握手。還是──現在已經不流行這些禮貌了?」獨臂男人愉快地說。
「不是,不是啦!」馬克斯害羞地伸出左手。
「不是這隻手,是用另一隻手握。」獨臂男人把右半身微微傾斜轉向馬克斯,伸出暗紅色的半截手臂,示意馬克斯跟他一樣伸出右手。
「喔!不會吧,拜託不要!」馬克斯在心中吶喊著。

但是在下一秒鐘,馬克斯的手指竟然不由自主地握住男人的斷臂。他感到那是隻溫暖而柔軟的手、充滿活力的手,一點也不令人覺得噁心。它只是很單純的一截殘臂,它曾經是手臂的一部分,曾經完整地連接著手掌。馬克斯心想,「男人的手臂和手掌都還在,只是不太明顯。而且,外表只是種掩飾,不是嗎?外表只是為了隱藏人的懦弱與膽小而已。」

「嗯……那麼,再次謝謝你的車票。」馬克斯一邊跟獨臂男人的殘臂握手,一邊道謝。「我會馬上試試這張車票的,如果沒用,我會再帶回來……」
「放心,它永遠都能用。」獨臂男人打斷馬克斯,「從人們有記憶開始,它就一直存在,可以用的,一直都可以用的,一直……」
「嗯,這是當然的,它一定能用。那再見囉!」馬克斯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想著,「這張車票該不會只有對你有用吧?除了騙騙我,你還能跟誰講這種捏造出來的謊言。」他放開半截手臂,「這男人腦袋肯定有問題。」
「旅途愉快,小伙子。」獨臂男人又說,並對馬克斯眨眨眼,「你要提防機械王子喔!」
「知道了,謝謝啦!我會注意的。」馬克斯再次謝過他。

馬克斯走進車站,並盤算著,「如果我真的逃票的話,會怎麼樣呢?雖然我現在拿的是一張看起來不大對勁的車票,不過至少比較不會那麼心虛……如果我把這張破爛車票拿給查票員驗票,他會有什麼表情?查票員一定會當場笑出來的,這樣的話,我就可以趁機逃走。沒錯,我至少還有這條後路……」
走了幾步路後,馬克斯更仔細地看了看車票。奇怪的是,這張硬紙卡竟然已經不像先前那麼黯淡了;相反地,它好像自己會發光一樣。馬克斯邊走邊想,「這應該是燈光折射的關係吧!」車票上的字母和小小的數字依稀可見,模糊的、髒兮兮的、無人能解的文字……「除了機械王子以外,無人能解……」

「喔,我的天啊!我在胡亂想什麼啊!」馬克斯用力搖著頭,「那個獨臂男人根本就是亂講的,他只是想騙我口袋裡的零錢才這麼說的。」他氣呼呼地跑回去找獨臂男人,不過這裡卻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車站的紅牆,和一群在藍天陽光下振翅飛翔的鴿子。
獨臂男人消失了。

*     *      *
從馬克斯有記憶、會思考以來,他就愛上了地鐵。地鐵還在地面上行駛的時候其實滿無趣的,他一點都不喜歡,因為那段路會緩緩地通過候車月台,而長長的月台和車站裡面一樣,都會發散出人們陳年的腥臊汗臭味,實在很不好聞。不過,當地鐵逐漸往地下化的隧道行駛,味道就會漸漸地不太一樣了。在其他位於地底下的車站月台等車時,夏天裡,隧道會吹來令人窒息的熱風,冬天則會有寒冷刺骨的冷風。他喜歡那種電車頭燈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孔,迎面疾駛而來的感覺;不一會兒,就能聽到電車轟隆隆地從他身旁經過。他也喜歡看著成群老鼠趁著電車到來的空檔,急忙跑過軌道的俐落模樣。

在馬克斯居住的城市裡,地鐵系統是網狀交織而成的,總共有一百五十個大大小小的車站,每個車站都各有特色。有些車站總是吹著稀薄的空氣,牆壁上貼滿單調的磁磚,地面則四處殘留著髒污煙頭和口香糖痕跡。有些車站,完全沒有人想停留,人們都想離開它;因為即使錯過了,人生也不會有什麼遺憾。有些車站則像個大教堂,有高大的柱子與馬賽克地板,豐富的色彩和精緻的圖案令人眼花撩亂。有的車站則是很有現代感。還有一些車站,仍然保有二次世界大戰前的樣子;車站外牆是由令人感到舒服的紅色磚塊和黃色砂岩所砌成,法瑯材質的站牌刻著光榮的站名,是白底藍色的花體字。

不過,這些都比不上看見電車疾駛行進那一瞬間有趣。最精采的時刻,就是電車緩緩開動,然後被隧道吞噬的那一幕。電車大燈很亮,可以照射到前面幾百公尺的隧道牆上,這時候人們可以清楚看見囂張的粉筆塗鴉、刻字,這當然是那些年輕小伙子的傑作;當然,揚也曾經在牆上不知名的地方刻過字……。

*     *      *
現在,從南邊咯隆咯隆開來的,是一號線地鐵。馬克斯跳上其中一節車廂,他選了一個座位。坐在他左邊的,是一個褲子鑽了洞、手上戴了好幾個戒指的年輕人;而右邊,則是一個穿著毛皮大衣、戴帽子的老女人。馬克斯心想,「這種大熱天還穿成這樣,真蠢!」在地鐵裡,總是可以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地鐵漸漸開動。馬克斯從對面窗戶看過去,還沒鑽進地底下的路面景致一一從他眼前經過,有茂盛的野草、灌木叢,還有一角角蔚藍的天空。電車相當安靜地行駛著,偶爾某些路段會發出刺耳的嘶嘶聲,像匹電動馬一樣;不過在下一秒鐘,電車又像滑在雲端或水面一般,那樣平順滑溜,再也聽不到聲音了。電車將會開向永恆,會不停地走下去,不停地走下去……。

*     *      *
讀到這裡,你們可能會在心裡默問,那張可以前往任何地方的「黃金車票」呢?馬克斯到底要用這張票到哪裡去?
好問題。
馬克斯以往的城市地鐵之旅,帶著他去過好多地方。有時候,他會到最熱鬧的城市西邊去,而且會進去許多昂貴的精品店慢慢閒逛,直到店內的警衛把他攆走為止。有時候,他就只是隨意溜達,隨著都市的人潮胡亂奔走移動,觀察著人生百態,看看哪些人會在大街上挖鼻孔、摳屁股。而大多數時候,馬克斯總是漫無目的地搭著地鐵,往完全陌生或不很熟悉的地方去。畢竟,人是不可能在數十年間探索完城市裡每一條大街小巷和角落的,城市會永遠圍繞著你,在你四周喧嘩、跳動,在你幽密而沉睡的心靈角落敲打著節奏。吸引馬克斯的,正是這種生氣勃勃的城市脈動。

有一次,馬克斯來到了一個位於柏林東邊的破舊地區。這裡的人,就像揚說的一樣,簡直是很難親近、很難讓人喜歡。這裡有很多失業的人,他們因為負擔不起昂貴的衣服,所以總是穿著廉價的運動服。跟其他地區比起來,這一區的母親罵小孩時,會把嗓門扯得更大聲,孩子回嘴的說話音量也不小。還有一些用皮帶牽鬥犬散步的男人,會趁機在行人道上吐痰、擤鼻涕。反正,只要有人來到這一區,就會覺得渾身不舒服。

不過,也就是在這裡的一條偏僻小巷子裡,他遇到了兩件讓他感到很美好的事情。那天,是個不尋常的日子。艷陽依舊閃耀,但天空卻下著滂沱大雨,就像千萬顆鑽石傾瀉而下一樣。馬克斯全身溼透了,心情也很煩悶;當時,他正考慮是不是該找個更好的躲雨地點時,他注意到一個小男孩。這個看起來頂多五歲的小傢伙,孤零零地蹲在路邊;他穿著短褲與T恤,但那些豆大的雨點與叮叮噹噹的雨聲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他把一艘紙船放進漲滿的排水溝裡,紙船快速隨著水流前行,他也興奮地又叫又跳,跟著一起跑。好一個小船長!

馬克斯聽著他的歡呼聲,不知道為什麼,頓時,他一掃平日的陰鬱心情,感到開朗了起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臟正無拘無束地跳動著,這真是前所未有的感覺,讓他感覺自己屬於這世界。溫暖的陽光地灑上他的臉龐,雨點從臉頰滾落。
排水溝裡閃爍著若隱若現的金色水光,小船充滿活力地向前推進。忽然間,它遇上了阻礙,速度因而減緩了下來;但就在快要翻船時,又站直了起來!當然,小船很可能在下一段路就會被水流吞噬,但至少現在,它存活了下來,而且繼續前進冒險。可以想像的是,首先,它會經過城市的廢水道,被水流沖進小溪裡;接著,小溪會帶著它,在城市外圍的河口流入小河中;小河流入大海;最後,小船將會抵達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於是,小男孩神奇般的笑聲、純真的快樂,會傳遍世界每個角落。
「大海啊!大海。」馬克斯心想,「總有一天,我會遇見你的,藍色大海。」

一陣風迎面吹來,小船和小船長消失在街角。太陽躲進灰黑的烏雲背後,雨愈下愈大了,馬克斯不禁打了個寒顫。現在,最急迫的事,就是找一個可以躲雨的地方;也就是在這時候,他遇上了這天另一件讓他感到美好的事情。他四處張望,終於在對街發現一個書報攤──這個小攤子之後成為馬克斯一連好幾個禮拜最常來的地方;直到二、三個月後某一天,攤子小門上掛了一張手寫的告示:「本店歇業」之後,他才又開始繼續尋找城市的另一個幸福角落。

那天,這個書報攤首先吸引他目光的,是小攤子的女主人,一個身材肥胖、臉上塗得花花綠綠的女人。她吃力地彎著腰,靠在小攤的櫃檯上;過重的上半身讓她不得不往前傾,讓她看起來就像隻擱淺的大鯨魚一樣。接著,吸引馬克斯的,是那些掛在架上的漫畫書,和那個年紀比他大一些的男孩。男孩安靜地蹲坐在書報攤前看著漫畫,這樣一幅雨中靜止的圖像,讓他成了這個攤子的一部分。男孩似乎完全沉醉在那些色彩繽紛的漫畫書裡,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把他帶離寧靜專注的世界。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裡,馬克斯都在每個禮拜六到小攤子報到,在這裡,他能夠很盡情地看著架上的漫畫書。胖女人從來不會給他臉色看或趕他,相反地,她總是微笑地朝他點點頭。每次馬克斯來的時候,胖女人那小小的、圓嘟嘟的嘴唇總是塗著不同顏色的鮮豔口紅;而指甲上擦的蔻丹也是每次都不一樣,但都是那種帶著異國風情的指甲油。那個比馬克斯年長一些的男孩也總是會出現,有一次,馬克斯終於鼓起勇氣跟他說話。馬克斯喊了他兩聲,他才很不情願地把眼睛從漫畫書移開;察覺男孩反應的馬克斯,這時,已經很後悔自己開口叫他了。忽然間,他很確定地知道這個男孩跟他一樣,是個被忽略的小孩,只不過年紀比他大。

「你常來這兒嗎?」馬克斯問他。
「是啊。」男孩簡短地回答。
「你沒有父母嗎?」馬克斯接著又問。
「當然有啊。」男孩忽然把音量降得很低,好像不想讓書報攤的胖太太聽見一樣, 「我不知道父親是誰,而且也好幾年沒看到母親了,我應該算是半個孤兒吧!」
「看吧,我猜對了吧!」馬克斯帶著勝利的姿態在心中默想,「我早就知道了!」
「那……你有特別喜歡的漫畫嗎?」馬克斯指了指書報架。
「當然有。」男孩還是很簡短地回答。

男孩後來對他報以一個微笑,讓馬克斯頓時鬆了口氣。雖然,男孩看起來好像有點僵硬地從臉上擠出微笑,但他卻有著一副生硬、帶點不尋常的、沈溺於夢幻裡的面孔。
男孩說話了,「你知道漫畫書吸引人的地方在哪裡嗎?」他接著又說,「你雖然是在現實世界翻著這些書,但卻會讓你覺得自己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一個從漫畫世界跑出來的主角。然後,你的一舉一動就會跟他一樣勇敢無敵;以後,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敢在你腳邊『撒尿』了,懂嗎?小鬼!」
起先,馬克斯只覺得在聽完男孩這些話之後,他的髒話知識境界──撒尿,又會更上一層樓。不過,後來他在回家途中不斷想著男孩話裡意思時,終於得到一個結論──「成為另一個人」,這想法不僅不錯,還滿有道理的。之後,馬克斯有一次跟揚見面,他還很認真地跟他討論這個點子。

*     *      *
馬克斯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會像早晨跟父母說的晚歸理由一樣──會去找揚。但可以確定的是,他今天搭上地鐵時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先去一趟十字山。山上有一片鴿子群聚的空地,鴿子的咕咕聲對馬克斯來說,有沉澱心靈的作用;而這種內心的平靜,正是他一直很渴望擁有的。

就在馬克斯到達十字山前,他卻經歷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實際上,這件事情也就是在下一個章節即將要說的故事,這件事發生得太出乎人意料,竟然讓他迷迷糊糊地提早下了車,所以,他必須步行走上好一段路。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獨臂男人不尋常的出現、這個擁有黃金車票的傢伙,還有他那奇怪的提醒──「擁有黃金車票的人,可以在任何地方下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卻沒有再多想「機械王子」這號人物。

*     *      *
哎呀!在這裡,我只能跟你們說,如果你對這一連串問題感到反感,那你最好不要再繼續往下讀;因為,會有更多不可思議、荒謬的事情在後頭出現啊!事情發展到最後,你們一定會以為我這個人瘋了,才會一直在這邊胡說八道。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們真的這樣認為,那我只能說,「請把這本書送給懂得珍惜的大小朋友看吧!更何況這本書才翻了幾頁,還是像全新的一樣;不過,如果你是小孩,而且一邊看書、一邊吃東西,然後把書弄髒的話,那就又另當別論了……。反正,我是不會對書被弄得髒兮兮這件事情感到訝異的;小孩最粗魯了,他們從來不會好好善待每樣東西,更別說是書了。」

那我自己到底怎麼看待馬克斯身上發生的這件事情、這個故事呢?
問得好。
我可以跟你們說,我所寫下來的事情,絕對不是胡亂想出來的。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如果馬克斯那天不相信那件事的話,那他到今天還會是個不幸福的小孩,而且還要繼續在門邊偷聽那些黃蜂惡毒的嗡嗡聲;或者,他可能會在下個禮拜天就死去也不一定。所以,給這本書一個機會吧!我再次跟你們保證,這個故事絕對是真人真事;或許,對有些人來說,這個故事真是超過理智所能理解、實在太超過啦……。

2  鴿子羽毛

老瑪蓮娜收集著羽毛,幫天使製作祂的羽翼,這樣天使才能繼續在空中飛翔,拯救更多的小孩……。

搖晃的車廂發出喀嚓一聲,擴音器裡傳出了女播音員制式的播報聲:「下個停靠站,寬河廣場,旅客請從右方下車。」
過了波比奇大道這一站之後,電車就會像一條肥胖的巨蟲鑽進地底下。每次,當這一刻來臨時,馬克斯總會感到異常興奮而全身發熱。前一秒鐘,人們還看得見明亮的白日和充滿綠意的景致;下一秒鐘,人們就來到黑暗的地底,這世界這樣快速像被切成兩半……。

不過,對我而言,這列在黑暗世界裡行駛的電車,最令我高興的是,跟我同一站下車、帶著臭小孩、小壓榨者的那個家庭,現在坐得離我滿遠的,要不然我這個悠閒的咖啡廳午后,可能會完全泡湯、被破壞。忽然間,有個人影來到我跟前……。
「嘿!你就是那個童書作家吧?我看過你的書,我會認出你是因為書裡面有你的照片。」這個小鬼對我眨眨眼,「你本人比照片更好看,年輕多了!」
「謝謝你。」我怪不自在地回答著。

我看著這個穿著牛仔褲、白色寬鬆T恤、球鞋的中等身材小男孩,他大概是十或十一歲吧!他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看起來又是個典型、愛糾纏人的小孩!
「是這樣子的,我要跟你說一個很棒的故事。」男孩又說。
「謝謝你啦,但我自己有腦袋,我自己會編故事。」我用很想打發他的口吻說著。
這些小鬼到底在想什麼?每個禮拜,我都會收到一堆盡是無聊廢話的信,不是講會說話的馬、雷射光劍;要不然就是可愛的吸血鬼故事,跟那個額頭上有疤、戴著眼鏡的小小英國魔法師冒險故事,完全聯想不到一起。

「可是我的故事不是編出來的,是我親身經歷的。」這個小鬼依然固執地說著。
「我實在想不到,」這男孩仔細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你會那麼頑固、那麼傻,完全不想聽我說說看。」
「喂,我只是想把心思花在自己構思的故事上頭!」我反激回去。
「你知道嗎?你根本不必裝出一副很討厭小孩的樣子。我讀過你的書,其實,你是很喜歡小孩的。」男孩自以為是地說著。

「好吧,如果你真的那麼堅持要說你的故事的話。」我看了看四周,「你自己一個人搭車嗎?沒有跟父母親一起嗎?」
「沒有。 」這小鬼竟然大搖大擺地坐到我對面椅子上,還把兩隻手往桌面擺。
「我叫馬克斯,我想點一杯香蕉牛奶。」這小鬼竟然敢大膽勒索我。
「要點,請你自己點一杯,但別想我幫你付帳。」我很直接地回他。
「你該不會真的那麼小氣吧?」馬克斯還不死心。
「哼!你該不會期望我為你做什麼吧!我那麼討厭小孩,我當然也很小氣囉!」我氣急敗壞地說。

馬克斯跟服務生揮了揮手,很有禮貌地點了一杯香蕉牛奶,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好吧!故事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我沒有車票可以搭地鐵……」
「很棒的開頭。」我敷衍地說著。
「那當然!」馬克斯驕傲地對我眨眨眼,「當我走到地鐵站時,也就是離我家最近的那一站,看到一個只有一隻手臂的乞丐,哇!你知道嗎……」

馬克斯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故事。他點的香蕉牛奶不知在什麼時候,早就放在桌上了。馬克斯搖搖剩下的半杯,一口氣咕嚕咕嚕地喝下去。小孩子們在吃東西或喝東西的時候就是這副貪心樣,我每次看到都覺得一陣噁心。

「結果,我就搭上地鐵出發了,經過了海德堡廣場、菲柏林廣場、霍恩澤勒廣場……,你不會不知道吧?」馬克斯繼續描述著。
「對啊,我的確不知道,我很少搭地鐵的。」我試著用冷靜、不帶感情的口吻說。
「啊,什麼?那你用什麼方式在城市裡行動的?」馬克斯中斷了故事,顯得對我很好奇似的。
「走路。」我很簡短地回答他。
「走路?」馬克斯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你幹麼這樣看我,好像從來沒聽說過腳本來就是用來走路的。我之所以會不太常搭地鐵,是因為我有一隻受不了地鐵搖搖晃晃的狗──她叫娜娜;如果車廂太晃,她會吐得滿地都是。」我接著解釋。
馬克斯馬上把頭探到桌子底下看,「她現在不在這兒吧?」
「不在,她正在看家呢!」我回答著馬克斯。但我心裡知道這樣的回答其實不太符合實際情況。通常,只有在我把飼料放到那隻老狗嘴邊時,她才會醒來;所以,留她在家裡根本算不上看家,小偷要進來我家簡直是輕而易舉。

「好吧!」馬克斯再度靠回椅背上說,「反正,我那時候就是坐在車廂裡,什麼事也不想。忽然間,車廂『蹦』了一下,這是電車轉換到另一條軌道、跳起來時候的聲音。這……你應該知道嗎?」
「不要一直問我知不知道哪些事……」我有點不耐煩。
「嘿,現在重點來了!」馬克斯面不改色地說了這句話,然後就停下來不說話了。他好整以暇地吸著香蕉牛奶,他實在很擅長說故事;他會在故事的戲劇性關頭作點停頓,讓劇情發展更緊湊刺激。
「我還在聽。」在一陣寂靜之後,我開口說了。
「霍恩澤勒廣場的下一站是史畢街,這你知道嗎?」馬克斯終於繼續往下說,「不過這一次,卻不是停在這一站!」

「真的嗎?」輪到我感到驚訝了。
「嗯, 」馬克斯的身體微微往前傾,壓低音量說,「因為,我來到的是另一站。」
「新的站?」我試著問。
「不不不,舊的站,一個很古老的站。」馬克斯解釋。
「電車在那站有停嗎?」我又問。
「沒有,它只是經過,而且開得很快。」馬克斯說。
「你有看到任何人在月台上嗎?」我好奇地繼續問著。
「沒有,不過那裡看起來很明亮。」馬克斯回答著。「奇怪的是,我竟然連一盞燈也沒看到,什麼東西都沒看到。沒有布告欄、沒有候車椅、沒有自動販賣機……只有一大片老舊的、深褐色的景象,嗯,感覺上就像一張很舊很舊的老照片。」

馬克斯繼續描述著,「唯一看得到的,就是站牌名稱,不過上面有些字被抹掉、蓋住了,不過最後幾個字我還可以讀得出來……」
「是哪些字?」我仔細地問著。
「梅─爾─藍─」馬克斯慢慢地、清楚地唸出來。
我似乎清楚地看到這些字浮現在我眼前。這時,輪到我把身體往前傾了;不過,馬克斯卻把身體往椅背靠。

「不過,我之後有想起這個站的名字喔!但是我現在還不能說,總是要留點緊張的情節在後頭吧!」馬克斯瞇了一下眼睛,露出奇怪的眼神,「嘿!你幹嘛這樣看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
我試著儘量裝出一付無關痛癢的表情,「喔,不是啦,當然不是。」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那我就不要再往下說了。」馬克斯又使出威脅的心眼了。
「好好好,我相信你。」我不耐煩地說,「請你繼續往下說吧!」
「好吧!後來,擴音器又傳來下一站就是史畢街的廣播聲。所以,我知道我並不是在作白日夢。」馬克斯又準備往下說。
「等一下,等一下!那車廂裡有其他乘客跟你一樣,注意到這個怪站嗎?」我打斷了他。
「沒有啊,他們怎麼可能會注意到,他們身上又沒有黃金車票!」馬克斯一副理所當然地說。
「黃金車票?這有什麼關聯?」我又不死心地問。

「我之後再跟你解釋這件事。要不然,所有情節會亂七八糟全混在一起。」馬克斯顯得很有邏輯、條理的樣子。
「你要不要試著說說看,搞不好我夠天才,可以理解這麼一點點錯綜複雜的情節。」我自信地說著。
「也或許你沒那麼聰明喔!」馬克斯硬是要反駁我的話,「反正,無論如何我就是繼續坐下去。我當時是要去十字山,也就是馬海內克廣場那邊,不過我卻糊里糊塗提早一站下了車。後來,我只好用走的,我沿著柏格曼街走,那裡有很多古董店,你知道嗎?」
我嘀咕了一下,「嘿,馬克斯。我剛好就住在該死的柏格曼街,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那裡長什麼樣子!」
「你不要一直打斷我的話嘛!這個故事很長耶!」他搖搖頭,身體往前傾,喝了一口飲料;還用一種很期待的眼神看著我,並且高舉起他的杯子,「還有,香蕉牛奶是我的一切,可是我身上沒半毛錢了。」
「好好好,我再點一杯給你,我會付錢的。」這個毫無預警的奸詐狡猾小壓榨者,「你現在可以繼續往下說了吧?」

*    *     *
馬克斯要去的十字山,就在馬海內克廣場附近。這個廣場有座很特別、很出名的噴水池,它的造型很特殊,是一個用灰色鋼筋製成、豎立在地面、約五個人高的大?子。水流從?子四周湧出,在石塊路面的廣場上匯成一條小細流後,才會注入圓形水池。在陽光普照的日子裡,孩子們會在水池旁噼噼啪啪地玩著水;這裡之所以會有這麼多小孩,是因為水池旁邊有一座被梧桐樹圍繞著的遊樂場。
除了噴水池,廣場上還會有一群固定嬌客──鴿子。

*    *     *
這個禮拜六早晨,整個城市好像還沒醒過來一樣。馬克斯走到馬海內克廣場後,就在梧桐樹旁邊一張長板凳坐下來,他對地鐵裡的奇特經歷,完全不想再多想;不過,也就是因為他什麼都不想去想、去思考,所以他才會來到這裡。因為,能夠讓他腦袋暫停思考的不二法門,就是觀察鴿子。

在馬克斯心中,鴿子是種很美的鳥。或許很多人覺得,鴿子只不過是種灰灰暗暗的動物,但他卻認為這些人並不真正懂得鴿子。鴿子身上有黑色、灰色、藍色、粉紅色、綠色與白色,還有咖啡牛奶色喔!而且每一種顏色都會在牠們的羽毛上,幻化成一百零一種濃淡不同的漸層色。不過,馬克斯更喜歡的是鴿子的咕咕聲;當他感到生氣或沮喪時,這種聲音會撫平他的心靈。鴿子的咕咕聲,聽起來就像清澈水流拍著石頭的聲音;或者,像是一個漫步在空中的人,從一朵小巧輕柔的雲跳到另一朵時發出的聲音。

馬克斯的目光慵懶緩慢地隨著那群鴿子移動著。牠們盤旋在夏日的廣場上,空氣中透露著清晨的味道;牠們從藍天振翅而下,在樹的一旁優雅滑翔轉彎之後,最後完美地落在石板地上。在那裡,鴿子們會在地上啄著任何可以是食物的東西。不尋常的是,今天有太多鴿子都停在一個散步的老太太腳邊;馬克斯數了一下,大概有三十幾隻。

*    *     *
柏林這個城市裡的老太太實在多到數不清,就像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鴿子一樣多。馬克斯通常把這些老太太分成兩種,一種是肥胖豐腴型,她們的臉上總是塗著厚厚的昂貴化妝品,頭上戴著不相稱的昂貴帽子,而且身上還會戴很多珠寶飾品,這讓她們看起來像棵中型聖誕樹一樣。這種聖誕樹型的老太太走路時,總會挺起她們的大胸脯;她們去美容院作造型時,通常都習慣燙個大波浪捲髮。另一種則是骨瘦如柴型,這種老太太會穿著密不透風的絲襪,彎腰駝背地走路。她們走路時,皺皺的嘴唇總會緊閉成一直線,這可不是因為她們沒有假牙,而是因為怕假牙從嘴巴裡掉出來。

今天,廣場上這個老太太卻沒有辦法被歸類為「馬克斯老太太二分法則」的任何一種。她雖然骨瘦如柴,但及膝的藍色長裙下卻沒穿絲襪,頭上則是戴著一頂以塑膠櫻桃裝飾的優雅草帽。她在噴水池和遊樂場之間來回漫步著;很顯然,她和她的草帽擁有世界上最多的時間。她一手拿著裝滿飼料的塑膠盒,另一手則不停地把飼料灑在地面上餵鴿子;馬克斯注意到,那可是真材實料的黃色穀子飼料。

貪心又膽小的鴿子,為了不錯過任何一顆小穀粒,很小心翼翼地在老太太腳邊笨拙地走著;一啄到一顆小穀粒時,就會敏捷地避開老太太的腳步。有時候,老太太還會停下來,彎下身輕聲地對這些鳥兒說話;這時候,她還會讓身體彎得更低,然後張開手掌,撿起某種東西──是鴿子羽毛。馬克斯這才發現,老太太其實帶著兩個盒子;一個是裝飼料的,另一個則是放羽毛的。她很小心寶貝地把羽毛鋪在盒子裡,就像對待珍貴珠寶般的慎重其事。

老太太感覺到馬克斯正在看她的樣子,於是朝馬克斯點點頭,馬克斯也只好對她報以微笑。人們必須友善地對待老太太;而且在地鐵或公車上,還必須讓位給她們,否則她們的腳會因為站太久而腫大。這時候,她們就會破口大罵,罵現在的小孩簡直沒家教、沒禮貌,最好通通被關在教養院管教最好;有些老太太則是老奸巨猾型,她們不會在你面前抱怨,只會在你下車時用拐杖指著你,數落你。

馬克斯覺得這個老太太看起來不像是奸詐狡猾的人,她也沒有拄著柺杖。她很顯然把馬克斯的微笑看作是一種善意的邀請,因為,現在她正朝馬克斯大步走來。她還往上指指其中一棵梧桐樹,接著她開口說,「你要慎選坐的板凳啊,要不然這些鴿子會拉得你全身大便。」

老太太一下子就坐到馬克斯身邊了,她指著地面上一堆還沒被鴿子啄走的榖粒說,「那些公家機關的人會在一般的飼料裡下毒。他們會放一些讓鴿子失去生育能力的東西,然後,牠們就沒有後代了。你知道這些人怎麼稱呼鴿子的嗎?」
馬克斯搖搖頭。
這個老太太看起來很和藹可親,可是他根本不想和她閒聊。他來這裡,只是想得到平靜。
「他們把鴿子稱作是『空中老鼠』,可惡,竟然叫瑪蓮娜的寶貝是空中老鼠!不過,這些鴿子有時候還真像老鼠一樣狡猾,牠們是不會吃那種有毒的爛飼料的。」
「呃……」馬克斯朝四周張望了一會兒,「誰是瑪蓮娜?」
「她就在你隔壁啊!瑪蓮娜就坐在你隔壁啊!」
「謝謝妳的怪怪自我介紹喔!」馬克斯心想,「剛剛不久前才碰到一個獨臂的,現在又來一個瑪什麼的。」一天之內遇到兩件蠢事,這他可不喜歡。如果這個老太太下一分鐘還不消失的話,那馬克斯就要閃人了。

「這裡這裡,快看!」老太太掀開裙擺,露出她的腳踝與小腿。「瑪蓮娜,我,以前可是個美女喔!我有雙讓男人為之瘋狂的漂亮長腿,這簡直讓男人為之瘋狂。」
「噓──」這雙腿的確很美,馬克斯學著輕薄男子,在心裡長長地吹了聲口哨,表示讚賞。他覺得,現在最好走為上策;反正老太太隨時可以再找一個被逼著陪她閒扯的人。當馬克斯準備起身時,一隻鴿子正一蹬一蹬地朝著這裡走來。

這是一隻有著咖啡牛奶色的鴿子,一隻走得歪歪斜斜的鴿子。牠右邊的翅膀沒力地癱著,幾乎就要拖到地上。牠發出乞討似的咕咕聲,接近老太太的穀物飼料。
「這些鴿子就是這麼狡猾!」瑪蓮娜灑了一些飼料在這隻跛行鴿的嘴邊,「小子,你覺得這些鴿子狡不狡猾?」
「對啊,牠們真是狡猾。不過我現在得……」馬克斯敷衍地回答著。

「這隻鴿子右邊的翅膀壞掉了。以人類角度來說,牠等於失去了一條手臂;沒有右手臂的人沒辦法工作。」鴿子叼起地上的?粒。瑪蓮娜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好像是在跟空氣講話或自言自語,「然後,他就必須乞討了,對不對?」
馬克斯這會兒實在很驚訝,他早忘了想要閃人的念頭了。「您認識……他吧?」他極力掩飾著內心的激動,「那個……獨臂的人。」

「瑪蓮娜認識的人可多著呢!」老太太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這不是我要的答案。」馬克斯說。
「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問題本身。」老太太好像在說什麼道理似的。
「是啊,我剛剛不是已經問了一個問題嗎?」馬克斯反駁著。
「沒錯,不過那個問題,是個錯的問題。」老太太又拒絕回答了。
「嗯,」馬克斯又試著問另一個問題,「那您有聽過『梅爾藍』嗎?」
「完全沒有。」老太太很簡短地回答他。

「那您收集這些羽毛要做什麼?」馬克斯又問了。
「啊哈,這個問題好多了。」瑪蓮娜盯著馬克斯的眼睛看。她的眼底泛著一片片梧桐葉的亮綠,鮮麗的顏色跟她滿是皺紋的臉龐不太相稱。「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瑪蓮娜會告訴你的。走吧,跟我到我家,離這裡不遠,一起去吧!」

*    *     *
馬克斯的腦袋開始打轉思考著。學校老師有教過,不可以隨便跟陌生人走,因為陌生人會誘拐小孩。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父母絕對不會為了他付一毛贖金的。那些父母籌不出贖金的小孩要怎麼辦呢?沒錯,歹徒不是把他們載到俄羅斯,讓他們在西伯利亞的礦坑做牛做馬;要不然就是把他們撕票之後,直接扔到河裡,而且腳上還會被綁著沉甸甸的水泥塊……。但是,馬克斯直覺這個瑪蓮娜很可能可以給他今天早晨這些怪事的答案;更何況,她看起來還滿友善的,怎麼看也不像個歹徒。要是情況真的很危險,那他還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從這個老太婆身邊逃走。

「好吧!」馬克斯緩緩地說,「我跟妳走。」這時,他腦中同時有另一個想法跳出來數落他,「好奇心可以殺死一隻九命怪貓,我總有一天會害了我自己。」
他們穿過柏格曼街,在藥局前左轉,沿著那條通往山上的小徑走去,然後再左轉,之後,就到了卡米索廣場──一片被許多莊嚴老舊房屋所圍繞的綠地。瑪蓮娜非常快速地向前走著,左手拎著兩個塑膠盒;她穿過小公園,伸出右手指著說, 「瑪蓮娜就住在那邊。」

她那骨瘦如柴的手指指著一棟不起眼的公寓,那是一棟有著赭紅色斑駁外牆的老建築。
一靠近老公寓,就聞得到空氣裡彌漫著烹煮食物的味道,陣陣香氣朝馬克斯撲鼻而來。這感覺就好像每一戶人家在煮東西時,都故意把大門打開,然後讓香味四溢的樣子。這味道甜中帶辣、很濃、很舒服……。一想到今天早上錯過的早餐,馬克斯的胃不禁咕嚕咕嚕地叫著。

老瑪蓮娜爬著樓梯,一步步拾級而上,帶著馬克斯走向她的住處。馬克斯跟在後頭,望著她的背影。他發現,在瑪蓮娜細長的雙腿上方,雖然有個寬大突兀、充滿贅肉的屁股,但她卻出人意料地腳步輕盈。爬到五樓時,馬克斯幾乎已經快喘不過氣了,瑪蓮娜卻依然臉不紅氣不喘。馬克斯印象中,從來沒看過一個老人這樣健步如飛地爬著樓梯。

「還有一層就到了……最後兩段樓梯比較短。呼呼……六樓到了。這裡已經是頂樓了,真的不會再騙你往上爬啦!」瑪蓮娜的臉頰微微暈紅地說。
「哇,您究竟多大年紀啦?」馬克斯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著。
「嘻!嘻!嘻!嘻!」回答他的,竟是這種像鳥叫般的吱吱喳喳聲。馬克斯簡直無法相信,這老太婆竟然還有咯咯笑的力氣。
「我幾歲啊?小伙子,早在你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瑪蓮娜就已經活了很久很久啦!好了,我們已經到了。」

瑪蓮娜開門先讓馬克斯進去。他一踏進去,就看到一個不太明亮的玄關。有一股怪味道迎面而來,這股怪味道完全蓋住了剛剛那些食物的香味。他皺起鼻子,往四周聞了一下,「是鴿子!」他背後的門忽然嘎一聲地關上了。

「這裡當然有鴿子的味道。」瑪蓮娜把草帽脫掉,放在一個搖搖晃晃的舊衣櫃上。「收集這些鴿子羽毛的目的,可不是把它們撿回來、往家裡垃圾桶丟就算了喔!。」
但是,她究竟要這些鴿子羽毛做什麼呢?她是想把羽毛黏在紙上,黏出一隻鴿子形狀的圖案嗎?還是,她想把羽毛拿來作自製枕頭的內裡。馬克斯好奇地伸長脖子,往裡面看去;那邊有兩扇開著的門,一間是窄小的浴室,一間是廚房。

「肚子餓了嗎?」瑪蓮娜問道。
「嗯,我還沒吃早餐。」馬克斯肚子真的餓了。
「哎呀,今天真是不剛好,屋裡沒有東西可以給你吃。」這位古怪老太太說著,「瑪蓮娜什麼都沒有,瑪蓮娜什麼都不需要。」

說著說著,瑪蓮娜帶著馬克斯走進來的這個地方異常寬闊,客廳、臥室、工作間都在同一個空間裡,就像個小型工作室一樣。抬頭看,挑高的天花板,絕大部分面積是透明玻璃,連接無止盡的藍天。從屋頂算下來大約三公尺的地方,建了一個寬大的鐵欄,裡頭灰壓壓的,看不清楚;而外頭則有一個活動式梯子。床在角落,散落著破舊的棉被和枕頭,四處還堆滿了書報雜誌。

這裡還有一張早就磨損殆盡的沙發、兩張搖晃站不穩的凳子,以及一個被花花綠綠舊衣服塞到爆滿的衣櫃。牆上掛著泛黃的老照片與聖像畫,地板則被破損的地毯和腳墊層層蓋住。書桌上擺放著拆過的信件、各色各樣的鉛筆與鋼筆、好幾疊的書,幾乎讓那張老書桌快坍垮掉。很顯然地,瑪蓮娜不僅是個博學多聞的人,更是一個和神的世界保持聯繫的人;或許,她還跟其他羽毛收集的瘋狂癖好者有所交流也不一定。

馬克斯好奇地看著這個大鐵欄。這時,瑪蓮娜正忙得不可開交;她把鐵欄外頭的這個活動梯子往右推,然後開始俐落迅速地往上爬;爬到最上面的踏板時,她緩緩地掀開鐵欄的蓋子,問馬克斯,「你覺得這裡面是什麼東西呢?」

馬克斯先前還以為那個龐然大物是由一道道綿延到地面的軌道所組成。現在,他看著鐵欄,他覺得鐵欄裡有一座兩翼等比例往上聚合的山峰;不對,他馬上改口,是「兩座」緊鄰的山峰。山峰的圓弧表面,就是閃耀著金輝光芒的羽毛。天啊,瑪蓮娜一定是花了好幾十年,才能收集到這麼多羽毛。

「這到底是什麼?」被鐵欄的景象吸引,馬克斯有點接近喃喃自語地問。
「你覺得它看起來像什麼?」瑪蓮娜問他。
瑪蓮娜就站在兩座山的正中央,山頂聳立在她的頭上。她下巴輕輕一抬,由上往下看著馬克斯,就像一個皇后正在接見臣子。

「呃……這我不知道,這是……翅膀嗎?」馬克斯不太確定地猜著。
「把那個裝滿羽毛的盒子給我。」瑪蓮娜說。
馬克斯把盒子往上遞給她,瑪蓮娜拿到後、不斷在盒子裡翻找著。這時,馬克斯忽然聯想到一個滑稽的景象,「這個老太婆把一對翅膀緊緊繫在背上,張開雙臂從公寓頂樓往下跳,然後以優雅莊嚴的姿態降落在馬海內克廣場上,這一切,只為了能夠混在她鍾愛的鴿群裡。」

「您替誰做這件事?替自己嗎?」馬克斯好奇地問。
「不是,」瑪蓮娜從盒子裡拿出兩根羽毛,嚴格地審核之後,才把它們插到右邊的翅膀裡。「這是幫一個天使做的。」
「可不是嗎?」馬克斯心想,「除此之外還會有誰?」馬克斯又問,「呃……天使需要這些羽毛做什麼呢?」
「飛翔啊,你這個小笨蛋的腦袋到底在想什麼?天使每在天空飛行一陣子之後,就會逮住一個小孩。」瑪蓮娜理所當然地說著。

「祂為什麼要這麼做?」馬克斯接著又問。
「什麼叫作──為什麼要這麼做?」瑪蓮娜不知道馬克斯指的是什麼。
「就是,為什麼要抓住小孩子啊!」馬克斯直爽地問。
「現在學校老師都沒教,對吧?天使當然是為了拯救小孩子啊!」瑪蓮娜回答。
瑪蓮娜又從盒子裡拿出三、四根羽毛,接著,再把羽毛固定在羽翼上。「你知道嗎?小孩子是擁有許多特質的。你們可以是好人,也可以是壞人;你們可以是正正當當的,也可以是心懷鬼胎的。你要相信瑪蓮娜,這些個性,早就注定好了。不過有些小孩,卻還是處在搖擺的狀態中,試著想在天堂和地獄間取得平衡,就像你一樣。」
瑪蓮娜最後那句話,讓馬克斯感到很訝異。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瑪蓮娜繼續埋首在她的工作裡,「作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啊,馬克斯!有時候寧可笨一點,也要心存善良。只是,你可能會因為不瞭解自己,而走向極端。你常常感到悲傷,而且你的傷心難過總會引發你內心的憤怒,非常大的憤怒。」
馬克斯心中果然升起一股怒氣,「這個老女人怎麼可以對他說這種話!」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他好像能看見一片不斷晃動的紅色景象,來來回回晃著……是家裡前院的大理花,他今天早上很憤怒踢了一腳的那朵大理花。

啊,是啊,大力踢她一腳!馬克斯現在真想踢掉瑪蓮娜腳下那張凳子,都是因為她胡亂說什麼「走向極端」之類的話。再不然,他真真希望自己有雙刀子手──吼!吼!吼!一雙會讓瑪蓮娜嚇壞的刀子手;而且每根手指頭上面都有一把刀,嘿!嘿!到時候他就可以……。
「你看,這就是我說的。」瑪蓮娜忽然迸出一句話。

瑪蓮娜說這句話時,是背對著馬克斯、埋頭在自己的羽毛工作中。馬克斯內心一震,「天啊!她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就是因為有你這種小孩存在,所以才需要有人不斷收集羽毛,來製造專門拯救你們的羽翼;你們這些小孩已經夠多了,而且還會愈來愈多。」瑪蓮娜解釋著,「『車票小孩』太多,可是天使太少,我看就算收集了全世界所有鴿子的羽毛,都還不夠做這些翅膀……於是,你們之中一些人就永遠迷失了,這實在是很可惜的事。」

「呃,我得走了。」馬克斯急促地說著,「我現在就得離開。」
他真想趕緊逃離這個怪地方,滿屋子的鴿子味道讓他更心浮氣躁。他的身體在發熱,而且腦袋閃過了好多疑問,鴿子?羽毛?天使?

馬克斯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試著鎮定下來,然後挺起胸膛問瑪蓮娜,「那天使是怎麼來這裡的?如果沒有翅膀,祂要怎麼進來?」
「當然是從上面進來啊!」瑪蓮娜指一指頭頂的玻璃天花板,「祂會穿過那裡,緩緩優雅地飛下來,完全不會破壞玻璃喔!祂渾身赤裸、蜷曲著身體,就像在母親子宮裡還沒出生的小孩那樣。祂是乘著風來的,所以不會直接掉到地面,而是飄啊飄的,非常輕柔地飄下來。而且,因為沒有人可以承受祂眼睛發出來的光芒,所以祂會一直緊閉著眼睛,永遠都不會張開。最後,會有一雙隱形的手把祂接住。這樣懂了嗎?」
「不懂。」馬克斯直率地說。

瑪蓮娜用一種感嘆這孩子不成材的眼神看著馬克斯,然後搖了搖頭。接著,她又重複著先前的動作──仔細挑選羽毛,然後再用靈巧的手指,把它們一根一根插進左邊的翅膀裡。
「哇,這對翅膀看起來就快完成了。」馬克斯驚呼。
「年輕人,它們確實就要完成啦!」瑪蓮娜用很驕傲滿足的神情,看著這雙翅膀,「翅膀完成以後,瑪蓮娜會等天使來臨;等天使帶走祂的羽翼之後,瑪蓮娜就可以去睡覺啦!」

「您很累嗎?」馬克斯問。
「瑪蓮娜當然很累囉!而且是你無法想像的累。」瑪蓮娜接著回答。
「而且還很瘋狂,」馬克斯在心裡暗想。他接著說,「那我要先走了。我要去華沙街,然後我……」
「才怪,你心裡才不是這麼想。」瑪蓮娜反駁他。

瑪蓮娜從梯子上轉身看著馬克斯,她雖然滿臉皺紋,但卻有一雙碧綠湖水般、而且看起來不太老的眼睛。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笑容溫暖了整個房間,也溫暖了她身後那對翅膀。這會兒,翅膀看起來是這麼地有力量、一副「長硬」了的樣子,準備要伸展開來的樣子。
「其實,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是你剛剛問瑪蓮娜的那個車站──梅爾藍站,對吧!」她完全地笑開了,「你想在那裡下車,對吧?瑪蓮娜猜得沒錯吧?」
馬克斯咕噥著,「我才想了一小下子嘛!」

「她到底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馬克斯暗自奇怪著,「我雖然跟她提了『梅爾藍』這個名字,但我沒有跟她說這是個地鐵站名。」馬克斯現在又覺得暈眩了。他想,或許,發瘋的不是老瑪蓮娜,而是他自己;或許,他現在其實還躺在家裡的被窩,而這一切只是夢。
「年輕人,再做一次!消失吧!」瑪蓮娜鼓勵著。
「什麼?您請再說一遍?」馬克斯顯得有點著急。

「離開這裡,去梅爾藍吧!」瑪蓮娜轉過身去,「你看到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多過瑪蓮娜可以告訴你的。去吧,離開這裡!」
「呃,那麼──再見了。」馬克斯有點不知所措。
瑪蓮娜沒有回答他。馬克斯望著老瑪蓮娜挺直身體、站在階梯上的背影。她背對著他,那雙長滿指節、有耐心而蒼老的手,正拿著一大把羽毛。還有,她那雙裙擺下的長腿;瑪蓮娜說,她曾擁有世上最美麗動人的腿。

*    *     *
一艘划槳的小船停靠在岸邊,天鵝呱呱呱地從旁邊游過。
「那然後呢?」我問道。
「整件事,從現在開始才真正進入不可思議的階段。」馬克斯若有所思地盯著眼前已經喝掉一半飲料的玻璃杯,這是他的第二杯香蕉牛奶。
他皺起眉頭,額頭上出現了一條深邃的小皺紋,「在那之後……事情變得……愈來愈糟糕了……」

 

3  倒行電車


同一個月台,兩個人看到的站名卻不一樣……我想,我們必須在這裡分開了,馬克斯。我們屬於不同的庇護所。


馬克斯回到電車上,兩次來來回回於──霍恩澤勒廣場站和史畢街站之間的這個地帶,可是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而且地鐵依舊在地底和地面之間上上下下穿梭著。他皺起鼻子,把整張臉貼在窗戶上,神情緊張地注視著隧道裡一片又一片的黑暗。完全沒用,梅爾藍站消失不見了。

這次,是他第三次站在史畢街站的月台上,他在等下一班開往霍恩澤勒方向的電車。無論如何,他都要試最後一次,要是第三次再不成功,那他就會繼續往南,然後在中途下車,跟好朋友揚消磨一整個下午。

不過,某種程度上,他還是很高興自己能夠忍受老瑪蓮娜那麼久的時間。她所說的天使故事,當然只是愚蠢的把戲,沒人會相信的!馬克斯心想,「搞不好哪天瑪蓮娜家裡的鐵欄會因為那對翅膀太笨重而倒塌。天啊!那這個可憐的老太婆不就會被好幾噸重的翅膀壓垮在地上;然後,她就真的可以上天堂找天使去了……」不過,瑪蓮娜顯然還知道一些其他的事情,跟梅爾藍站有關的事情……嗯,瑪蓮娜早就知道獨臂乞丐和隱形車站的來龍去脈。所以即使他現在找不到這個地鐵站,但至少他可以確定這個站是確實存在的。

所以,他不是瘋子,還是……馬克斯抿抿下唇,自己跟瑪蓮娜一樣都是瘋子?
瘋狂,是會傳染的嗎?

這個車站的牆壁是清一色的藍色瓷磚,旁邊有色彩繽紛的布告欄、自動販賣機、擴音器和長椅。唯一沒有的,就是人氣;這裡四下無人,除了他以外。這是個空蕩蕩的地鐵站,這實在很不尋常,通常還是會有一些人煙的。

遠處傳來腳步聲,讓馬克斯頓時神經緊繃;原來,他並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等車。對面月台上出現一個女孩,她沿著月台邊緣緩緩踱步;但她一看到馬克斯,整個人馬上呆住了。之後,她很努力的平息自己的訝異心情,朝馬克斯點頭示意。

她在對他點頭,是吧?馬克斯感到既真實又暈眩。他的腳不由自主地移動著,愈走愈快,愈走愈快。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下樓梯,穿過地下道,然後,放慢腳步,走向那個女孩的。
女孩的年紀和他差不多大,褐色及肩的長髮,紮著一束馬尾,還夾著一支發出七彩光芒的髮夾,嘴裡則嚼著口香糖。馬克斯站在離她兩公尺遠的地方,兩個人從側面互相打量了一下對方。馬克斯感覺到,他的暈眩感正逐漸平息。他到底為什麼會跑過來呢?

一陣沉默。口香糖的咀嚼聲。馬克斯呆呆瞪著軌道看。
最後,女孩清了清嗓子說,「你也在等車,對不對?」 
馬克斯聳聳肩,「嗯,看起來是這樣沒錯。」
「我叫塔妮特。」女孩介紹著自己。
「我是馬克斯。」馬克斯也簡短地說。

又是一陣沉默。還是只有口香糖的咀嚼聲。馬克斯繼續瞪著軌道。
塔妮特開始不耐煩地望向隧道口,右手裡好像有某種東西在閃閃亮光,馬克斯驚訝地倒吸了一口氣,「哇!妳有一張黃金車票?」
「我的確是有一張黃金車票。」塔妮特的鼻子抬了一下問,「你也有一張嗎?」
馬克斯點點頭,然後問,「妳很會用這張車票嗎?」
塔妮特接著說,「為什麼這麼問?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馬克斯覺得有點困窘,「嗯……應該算是吧。」
「哎呀,這就難怪了。」塔妮特笑起來很漂亮,「你一定需要幫忙吧?」

馬克斯自己也不是那麼確定,然後就傻傻地看著她。要是他告訴她,驅使自己跑過來的動力,是因為她給人友善親切的感覺,她一定會大笑的。馬克斯也察覺到,塔妮特好像不認為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等車,有什麼值得奇怪的;況且,她也有一張黃金車票……。

「你知道嗎?幾個小時前,我發現這附近好像還有一個老地鐵站。」馬克斯開始小心翼翼地說著,「我那時候的直覺是,史畢街站跟霍恩澤勒廣場站之間,根本不可能有另外一個站。可是後來,我還是想確定一下到底是我眼花,還是確有其站。於是我就在這兩站之間,一直來來回回地坐車;不過,我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了。」
「錯誤的時間、錯誤的電車。」塔妮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繼續吹她的泡泡,「就跟人們坐車一樣嘛,你不是太早到,就是太晚到。」
「我懂了。」一頭霧水的馬克斯嘀咕著。

「你父母知道你離家到處亂晃嗎?」塔妮特問。
「他們不知道啊!這樣最好。」馬克斯說道,「即使他們知道了,還是不會在乎我的。」
「你聽起來好像不太喜歡他們。」塔妮特試探地問。
「不是,應該說,是──他們不喜歡我,至少我是這麼想啦!」馬克斯第一次對揚以外的人侃侃而談,「這種想法聽起來很糟糕,對吧?但我老覺得我是個打從一出生就不被在乎的生命。聽人家說,出生的時候,如果母親不在身邊,感覺不到母親的溫暖,那這個人的一生注定會過得很悲慘。」

塔妮特接著安慰他說,「你會有這種想法,一點也不糟糕啊!我出生的時候,母親也不在身邊,所以才會有這個蠢名字。我父母完全不在意我到底叫什麼名字,所以我就自己在名字前面加了一個字母『T』,現在感覺好聽多了。」
「我也覺得妳的名字很棒!」馬克斯稱讚地說。
「我就說吧!」塔妮特說著說著,就把口香糖泡泡弄破了。    

後來,他們試著把所有德文字母都唸過一遍,可是都找不到適合放在馬克斯名字前面的字母。不過,馬克斯其實不覺得這件事情很重要;為了向塔妮特答謝,他伸出了右手,「哈囉!塔妮特,很高興認識妳。」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名字前面沒有加字母的馬克斯。」塔妮特也回握他,「現在跟我一起走吧!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她抓住馬克斯伸出的右手,想把他拉往月台中間;馬克斯看看錶,現在是十點二十三分。
馬克斯跌跌撞撞地跟在塔妮特後頭說,「妳不覺得很奇怪嗎?這裡除了我們以外,怎麼都沒有別人?」
「不會啊,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現在,你注意看喔!」塔妮特指著掛在月台正中間的時鐘,紅色秒針剛掠過「十二」,黑色分針就立刻往前跳了一格。「等一下在『二十五』分的時候,就得站在這個時鐘下面喔!這就像預定好好的事情一樣,這方法通常會成功。」
「什麼事情會成功?」馬克斯被弄得愈來愈糊塗了。
「我們等著看吧!」塔妮特老神在在地說。

馬克斯還是覺得奇怪,搖著頭說,「塔妮特,在這一站和霍恩澤勒站之間的,是個奇怪的站。不過,如果我們是要去霍恩澤勒,就必須到對面的月台去,要不然我們會被載往反方向喔!」
「這個方向是正確的,沒錯。我們必須從『這裡』出發,否則行不通。」塔妮特耐心地解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