荳芽蝴蝶還是baby的時候,我會在哄她們睡覺時說故事,即使她們已經被我催眠了,我還是會自言自語的把故事說完。
幼稚園和小學時期,我會坐在她們床邊唸書,睡前故事。有的時候我以爲她們睡著了,闔上書,大部分是蝴蝶,她會睜開眼睛,說:「然後呢?」我只好再繼續催眠。
漸漸的,兩姐妹長成了青少女,離家住校。我用line分享我正閱讀的書和我希望她們讀的短文章。討論。假期,我們碰面時,吃飯時、車上的空檔,我也會唸一段小品,隨口聊兩句。
蝴蝶正準備期末考,趁她吃水果休息的空檔,我唸了大江健三郎曾經發表在「朝日新聞」的一篇專欄文章——關懷的目光與好奇之心。
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光有發展遲緩的問題,還有視覺上的疾患,不只無法跑步,平常拖著腳走路也容易絆倒,摔跤後時常引發輕微的癲癇發作。有一年,大江健三郎為了幫兒子減重,順帶做點步行訓練,他每天陪兒子在家附近的步道健行一小時。
一天,父子倆照樣去散步,光被路上的石子絆倒。大江健三郎慌了,使勁抱起比他還重的光的上半身,讓他倚著欄杆坐著,再查看光是否撞傷⋯⋯
這時候,一位經過的中年婦人停了下來,伸手搭在光的肩上,問:還好嗎?
大江健三郎知道光最討厭的事之一,便是被陌生人碰觸身體。情急之下,他粗魯的對婦女大聲喊道:「請別管我們!」那位婦人憤怒地起身離開。
大江健三郎發現有個高中女生也在遠處望著他們。那女生讓手機露出口袋一小角,遠遠的向他示意,眼中流露出滿滿的關懷。等到光站了起來,父子倆繼續往前走時,大江健三郎回頭望了一眼那位女生,只見女孩朝他點頭致意,也轉身離去。
文末,大江健三郎依然肯定了那位熱情洋溢但令他難以招架的婦人是個具有人性的好人。但他更有所感的是那女孩遠遠的、尊重又關懷的眼神⋯⋯
大江健三郎這樣寫著:「在這個對不幸的人格外好奇的社會裡,我從那個女孩帶有關懷卻又拿捏得宜的舉止之中,彷彿看到了符合這個時代的嶄新人性。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而關懷的目光卻能將它潔淨昇華。」
我特別跟蝴蝶重複唸了一遍:「嶄新的人性。」
同時,我跟蝴蝶講了另一個我經歷過的事⋯⋯
幾年前,我幫一位弱勢貧困的媽媽寫文章,我去她家採訪她。那天下午,我和那位媽媽正談著,突然我聽見有人用球一次次丟擲在她家鐵門,發出巨大的擾人的聲響,持續久久。
我疑惑的問:「這是⋯⋯」
那位媽媽苦笑,「隔壁的小孩,時不時要這樣丟我家的門,好玩吧!」語氣平靜,似乎早已習慣了。
我沒有再多問,繼續我們訪談的話題,充耳不聞那煩人的干擾聲響。
蝴蝶問我:「妳為什麼不出去把那個小孩臭罵一頓?或者道德勸說?」
我說:「然後呢?我就走了,我不太有機會再去那裡了,那位媽媽還要繼續在那裡生活。我自以爲正義的幫她出氣,然後走了,隔天那個小孩可能把受我的氣的怨恨加倍奉還給那位媽媽⋯⋯」
蝴蝶又說:「可以報警!」
「嗯,如果要這麼做,也不是我以正義之名這麼做。妳要知道人生有些無奈,妳不在那個生活情境,有時不是那麼容易懂的。感同身受啊,千萬別說得那麼輕易呀!特別是對那些正在經歷不幸的人⋯⋯比起成就自己的正義,妳更要學著尊重別人的生活、理解別人的無奈⋯⋯關於行善,有的人想的是成就自己的正義感或聲望,有的人想的是關懷對方、對方的需要⋯⋯」
水果吃完了,故事講完了,蝴蝶回去書房溫習功課。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偷偷幫她練習了文學課的思考、表達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