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和荳芽不在我身邊時，那一個星期我自己一個人白天上班、晚上回家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很自由也很安靜。更多的時候，我不斷的自問：為什麼我對於荳芽無法立刻融入雲門課程的表現，反應得那麼激烈？

 

很多時候我們生氣時、疑惑時，內心會亂了方寸，完全理不出頭緒。在這種慌亂的時候，我的釐清方式是──「跟自己對話」。

 

我問自己：「Kevin說妳是愛面子，所以要求荳芽要表現好？」

 

自己答：「雖然我是真的要荳芽好，但當時是真的覺得很丟臉、很沒面子，說是自己愛面子，是有那麼一點⋯⋯沒錯。」

 

我問自己：「荳芽平常也有些表現不是那麼令妳滿意，妳也不會生那麼大的氣，為什麼那天妳會那麼火大？」

 

因為我在荳芽身上看到了自己以前最在意的缺點，我曾經因為這個缺點很困擾、苦悶，或者差點沒能在我最喜歡的出版工作上有突出的表現，所以，我一看到她竟然繼承了這個缺點，我就替她擔心害怕，千方百計想要改變她，一旦發現她沒有立刻顯示出效果，我自然就會失望、生氣，外加恐懼、擔憂⋯⋯我看到的荳芽其實是以前的自己，我生氣的對象是以前的自己⋯⋯

 

不管我們多麼不甘心或不願意，孩子的眼總像一面鏡子，映照的總是父母的身影⋯⋯

 

一個星期後，Kevin和荳芽回天母的家了。Kevin不願意再討論這件不愉快的事，他覺得事情過去就算了。他像很多我們常見的台灣父母一樣，喜歡息事寧人過日子，不擅於面對和孩子之間的紛爭，總是在事發當時發頓脾氣，事後又以「不要再提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為理由，隱誨不談，直到下一次同樣的衝突再起、再發脾氣⋯⋯

 

我不行！這件事對我來說，還沒過去。

 

像從來沒發生這事一樣的幸福快樂過兩天以後，我問荳芽：「妳想不想再去雲門試一次？」

 

荳芽呆呆的盯著我看，沒回答。我想她心裡一定暗自哀嚎一聲「唉──吆！又來了！我又慘了！」

 

我繼續說：「對不起，那天我表現不好，我很想要再試一次，妳可以陪我再試一次嗎？」

 

荳芽笑了，點點頭，很爽快的說：「好！」然後，她也自我反省起來，「我覺得我上次也表現不好，我也要再試一次。」

 

我拉著她的手，「荳芽，這一次是我要努力，我要表現好一點，如果妳還是像上次一樣，也沒關係了。這次看我的，我一定可以表現得很好！」

 

「我相信妳一定可以的。」荳芽鼓勵我。也不忘加一句：「還有我，我相信我也可以更好。」

 

就這麼說定了！

 

「喔！對了！」我突然想起來──「我們換一家分館試跳，我不敢再去上次那家了，好丟臉！」我對荳芽吐舌頭。

 

荳芽也笑開了，大聲嚷著：「我也不敢去那家了，真丟臉！換一家！重來重來！」

 

這一次我換了離家近的分館，假日去試上課。

 

說定再試一次後，每天每天，荳芽都要問我幾遍：「媽媽，妳覺得我這次可以表現得很好嗎？」

 

「可以──妳沒問題的！」我總是很有耐心的這樣回答，還不忘加一句：「就算妳還是跟上次一樣也沒關係了，這次是我要好好表現呀！」

 

我知道荳芽還是緊張的，她願意再陪我試一次真的是難為她了。我終於徹底的看清──表現不好的是我！有問題的，也是我！

 

到了第二次試跳的緊張時刻⋯⋯

 

我和荳芽像要去比賽奧運的選手一樣，既期待自己能有好成績又擔憂表現不佳，一路上，我們互相加油打氣。呵呵~~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很勵志咧！

 

到了雲門，老師還沒到，我先請荳芽和其他孩子進教室等我，我去和分館主任溝通一下⋯⋯

 

我把上次不太順利的試跳經驗鉅細糜遺的向主任敘述一番，一再的請主任和老師體諒我家荳芽膽小怕生，如果她不願意跟著大家一起活動，請不要強迫她，給她一點時間，我相信她可以做到⋯⋯

 

等我囉哩叭唆的(我這輩子真的從沒這麼囉唆過)講完，急匆匆的趕回教室時──

 

糟了！老師已經上課了！還把門關起來了！我真是嚇壞了！心想荳芽會不會在裡面喊救命哪⋯⋯

 

本來想一頭破門衝進去（誇大形容啦！讓各位媽媽知道我有多緊張！其實門沒鎖啦⋯⋯）但沒聽到荳芽的哭聲呀──

 

我按捺住快跳出胸口的一顆心，靠在窗邊往裡看（雲門的看課窗子很大，媽媽們可以在外面看到孩子的動靜，孩子在裡面看不到媽媽）──

 

荳芽在教室中央跟著老師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跳著呢⋯⋯

 

我看她沒有東張西望要找我的樣子，便一直對自己說：「再等一分鐘再進去，再觀察看看⋯⋯」

 

再等一分鐘、再一分鐘⋯⋯

 

我一直站在窗邊盯著荳芽的一舉一動⋯⋯

 

直到課程結束，下課。

 

荳芽和老師擁抱再見後，走出教室，見到我⋯⋯

 

「妳好棒呀！荳芽。」

 

荳芽很得意的把頭抬得高高的，以一種「我本來就是這麼棒，妳現在才知道嗎？」的驕傲神情回我：「這沒什麼好怕的嘛！反正媽媽就只是在外面而已⋯⋯」

　

嗯嗯嗯！我趕緊點頭稱是！現在她是奧運金牌得主，我是睡過頭、連比賽都沒參加的「魯肉腳」，當然只有拍她馬屁的份！

 

我問她：「好不好玩？」、「下次還要不要來？」

 

荳芽都給了我很肯定的答覆。所以，當天我便替她正式報名繳費，老師給了她一個雲門的綠色小書包，裡面裝著雲門的小青蛙律動衣褲和襪子、律動舞鞋。

 

荳芽很開心的背起小書包，拉著我的手，她邊走邊說：「媽媽，還好我們換這一家了，這家比較好！他們送我書包和衣服，上次那裡都沒有⋯⋯」

 

我憋住笑，點頭說：「對對對！有送妳書包的這家好！以後我們都來這裡跳⋯⋯」人家是奧運金牌得主ㄋㄟ⋯⋯

 

後來荳芽上了小一，她因為想穿那個美美的芭蕾舞衣，除了原有的律動課之外，她又加上了基礎芭蕾課，直到現在⋯⋯

 

這一次的經驗後，每次荳芽面對一個新的嘗試、害怕時，我總是跟她說：「我知道妳害怕，但是『妳害怕的事不一定就表示妳做不到』，我們可以一面害怕、一面試試看，說不定妳害怕的事還是可以做得很好呀⋯⋯」

 

荳芽會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回我：「像我去雲門舞集跳舞那次一樣⋯⋯」

 

是了。一個本來可能變成她心裡失敗陰影的事件，因為我和她相互扶持、咬牙面對，這事件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被僅僅四歲的小荳芽用來作為激勵自己的美好經驗。

 

你玩過影子的遊戲嗎？

 

暗夜裡，開一盞小燈，這世界只有你和你自己的影子。那影子其實是你自己，但是在這樣孤寂黑暗的夜裡，你很容易誤以為那影子是鬼怪。當你害怕得站得遠遠的、愈不敢靠近，映在牆上的陰影就愈巨大；一旦你勇敢的往前，靠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陰影便會縮小、終至不見蹤影。而，你終於才看清──原來那只是自己的影子⋯⋯

 

孩子遇到挫敗，不跟他討論、不陪他掉淚、不陪他面對，息事未見得從此就會沒事。這已經不單單是害羞或大方的性格問題而已了⋯⋯

 

這一生中每一個人該面對的功課，我們不在四歲時學習，便可能在十四歲、四十四歲時以不同的問題面貌重新出現，再次考驗或困擾著我們。

 

很多我年輕時沒解決的自我困境，在帶荳芽和蝴蝶時，一一像鬼魅一樣的出現在我眼前，透過荳芽和蝴蝶，我重新認識了一個我更喜歡的自己⋯⋯

 

從這次事件後，我不曾再打過荳芽，因為，我已經知道問題出在誰身上了。託荳芽的福，蝴蝶出生時、我已經進化成一個文明媽媽，蝴蝶從來不曾挨過揍，我對蝴蝶更有耐心⋯⋯

 

荳芽從此一次次的試了她原本害怕的事，一次次的頭抬得高高的告訴我：「媽媽，原來這根本就沒什麼嘛⋯⋯」

 

這就是大家今天見到的荳芽。

 

如果我告訴妳，小荳芽是個怕生、害羞、內向的孩子，妳肯定不會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