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邀到一個中學去跟孩子們演講,與其說是演講,我更覺得是去和孩子們聊聊天吧!
我跟這些國中生們聊現在(為什麼要讀書?怎麼讓青春期過得愉快充實,將來回想起來感到無悔。)、聊未來(將來想做什麼工作?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也講了繪本故事。還有,我還跟他們講了我不喜歡現在的青少年說話的方式,把粗魯當有個性、把尖酸刻薄當幽默,把髒話掛嘴邊當瀟灑。總之,聊了很多吧!
結束演講後,有幾個同學來找我,問了一些問題。兩個女生等到大家都問完了,要求我私下跟她們談十分鐘。徵得老師同意,我和兩個女生在校園一角坐了下來聊。
原來她們很愛看書,正試著寫小說。其中一個女生問我:「我想請問我的時間點適不適合?」
我剛開始不懂她的問題。時間點?
這個女生說她的父母希望她專心唸書,禁止她看課外書、寫小說。所以,她很苦悶,想問我「她這個年紀、這個時間點是不是適合看其他書、寫小說?」
我聽說這個孩子成績在班上是名列前茅的。我很天真的問:「妳成績不是很好嗎?」
她回我:「爸媽覺得還不夠好!」
我說:「妳自己應該比妳的父母更清楚妳花多少時間讀書可以維持住目前的成績,妳只要有能力維持住好成績,多出來的時間也可以看點課外書。爸爸媽媽如果不喜歡妳看課外書,妳不必要特別去跟他們衝撞,想辦法讓自己做好該做的事,然後,默默的看自己想看的書就是了。」
我們又聊了一下子。我問:「妳都看些什麼書?」
小女生很自信的說:「我看的書很超齡。我都看言情小說。」說了幾個她愛看的作家名。
我剛剛進出版界時,做過言情小說的編輯,很清楚台灣言情小說的內容。
「不是說不能看言情小說,但是妳不能只看言情小說,閱讀種類太單一了⋯⋯」我把我當時做言情小說的經驗告訴她,也提醒她言情小說的問題。
我想這孩子是喜歡文字的,但是她沒有討論的對象,家裡嚴格禁止課外書,於是,她只能自己懞懞懂懂的摸索。我無法僅憑一次短暫的談話斷定她是不是有文學天分,只是覺得可惜了她的興趣被壓抑。也許再過幾年,她就會漸漸忘記了她曾經那麼想嘗試著寫小說了。
陪我一起去演講,在一旁聽著我和小女生對話的kevin ,回家以後,告訴我:「妳應該跟那個孩子說現在應該好好唸書,人家成績這麼好,妳亂鼓勵人家花時間看課外書,萬一成績退步了⋯⋯」
我沉默,無語。
我們還埋怨什麼教育制度呢?有的時候,扼殺孩子夢想的,是父母。
以上是我在那所國中演講後當天寫在我的臉書粉絲團與讀者分享的文字。在那篇貼文底下有許多關於孩子閱讀課外書的討論,大約近一個月後,我又貼了以下的文章⋯⋯
我來說說我自己的成長經驗吧。
我從小愛看書,家裡沒有特別鼓勵、也沒有特別支援,我的爸爸媽媽極少干涉我做什麼或不做什麼。上了國中,念了明星升學班,因為數學成績不理想,導師百般逼迫我去補習數學,要求我的父母別讓我看課外書、不准我寫文章。
我只記得爸爸跟我說,「去補數學吧!要在報紙上寫文章,別用本名。」
然後,爸爸每個星期兩次接送我去補習數學。我還是一面看課外書,一面念書應付學校的考試。後來,我考上了第一志願的明星高中⋯⋯
在那段每天被課本考試壓得喘不過氣的青春期,我沒有反抗,可能是不夠勇敢,也可能是不想讓我爸媽爲難。我沉默著度過不太愉快的青春期。當時支撐著我、讓我煩悶的生活還能有些快樂欣慰的,是一本本我喜歡讀的課外書。
可能是這樣的成長經歷吧?我不喜歡逼迫孩子將讀書考試視作生活的唯一,因為我嘗過那樣的苦悶。可能是因為我也曾經被學校老師禁止過閱讀課外書,所以我那天遇見那位向我傾訴家裡不准她看課外書的女學生時,才會那麼難過。
經過了一個世代,這世界已經改變了諸多樣貌,許多我們小時候學的觀念理論,漸漸的被修正調整或推翻重建。但是,也依然有某些像是在腦子裡生了根的觀念想法,怎麼樣也動搖不了,比如中學生如果沒有把全部的時間和心思拿來讀書、準備考試,應該就不會有好成績。
荳芽剛念小一時,有的時候,我指指路上的招牌問她:「那是什麼字?」
她會回我:「不知道。課本上沒教過這個字。」
我會告訴她:「荳芽,課本上沒辦法教妳所有字,妳去學校上學是學認字的基本方法、學習怎麼樣自我學習,然後,拿在學校學到的方法,在生活中繼續學習更多妳有興趣或妳需要的知識。」
所以,課本上的知識,不是全部,也不會是唯一。
幾個世代以來的某些台灣父母要求孩子以課本知識爲唯一學習的依據,只是爲了爭取考試成績。但,其實我們也都心知肚明,那樣的學習是不夠的。
在我上一次討論課外讀物的文章底下,有許多讀者留言討論,其中一則這樣寫著——
「有的時候,做父母的不是不想鼓勵,是因為課業真的佔他們大部份的學習時間。當孩子花在課業上的時間不夠,老師在聯絡簿寫下,“他應該可以寫得更好,請家長督促”時,再願意支持的家長,也可能會心慌。其實父母真的不希望自己只看功課的,可是該怎麼辦?」
到底孩子該花多少時間在課業上,才算是夠了呢?孩子又該爭取到什麼樣的成績或師長的認可,才算是做得夠好了呢?
這是沒有辦法量化的。端看父母願意以什麼樣的心態觀念去看待孩子的學習。
跟我說家裡禁止她看課外書的女學生是班上的第一名了,但顯然她的父母覺得這樣還不夠;我國中時的數學成績真的不好,但我爸爸可能覺得我已經盡力了,夠了,所以讓我看課外書。
那麼,如何面對外在的壓力呢?老師要求了,怎麼辦?
妳看了那麼多我的文章,一定知道我不會妥協,我會去跟老師溝通、爲孩子據理力爭。好吧!妳會說妳不像我這麼強悍。其實,我也蠻欣賞我爸爸當年的作法——他不與威權(老師)抗爭,他靜悄悄的牽著我的手,自威權身旁走過,留給我一點點自由呼吸的空間。
不看課外書、不閱讀,是會怎樣?當然不會怎樣。只是,可惜了而已。
荳芽小六時,她的導師廖國維老師請我到班上爲孩子上一堂繪本課,我挑了以納粹迫害猶太人爲故事背景的「大樹也哭了」跟孩子們分享。
我要求孩子們在我去上課之前,先做點功課,上網搜尋納粹、二次大戰之類的背景資料;廖老師也帶著孩子們先看了「安妮的日記」書和影片。
在我講述如此沉重的故事時,當年才小六的這些小孩們聽得專注,我想,也可以理解我想傳遞給他們的訊息。
幾個星期前發生了新竹某中學扮演納粹而被社會指責的事件。廖老師跟我提起我在荳芽班上講過「大樹也哭了」這件往事。我們同時用了孔老夫子說過的「不教而殺,謂之虐。」這句話來形容這個納粹扮演事件。
我們和新竹某中學的學生一樣,都在課本上讀過納粹迫害猶太人這段歷史,對大部分台灣學生來說,這只是用來應付考試的紙上知識,沒有深刻思考過、理解過,要能「同理」、「感同身受」,如何可能?如果我們的教育只教孩子念書考試,這些中學生的表現也不過就是反應出我們的教育成果而已,要反省的,可能是我們大人、我們的教育方式吧?
討論這議題的那天,廖老師又問我,「怎麼跟孩子談這些嚴肅的話題?才小六,妳就可以跟他們談納粹⋯⋯」
我的想法是,沒有什麼不能跟孩子談的議題,只要用他們那個年紀可以理解的語言。同樣的,課外書對孩子的意義也是如此。
課外書有各式各樣的主題、書寫方式,提供孩子對這個世界的各種想像與理解方式。讀一本有趣的書,也是進到一個豐富的世界。
幾個月前我決定帶荳芽蝴蝶到捷克、奧地利旅行時,我就開始爲她們找書,我鼓勵她們閱讀卡夫卡的小說集、讀捷克作家Jaroslav Hasek 的「好兵帥克」,也讀捷克奧地利的旅遊書。
我告訴荳芽蝴蝶:「如果妳不能去一個地方,那麼,讀書,書可以帶妳去;如果妳即將拜訪旅行一個地方,也讀書,書可以幫助妳更理解那個地方。然後,妳才可以把書放下,以自己的眼光、以自己的思考方式,印證、詮釋妳走過的地方。」
如此說來,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鼓勵孩子讀課外書呢?